鲁迅:有人化了装 背后给我一刀
《鲁迅评传》是上世纪50年代曹聚仁先生在香港写作的一本书,在同类书中被称为“最具个性”之作。据书中记载,作者曾当面对鲁迅说过:“我想与其把你写成为一个‘神’,不如写成一个‘人’的好。”香港作家寒山碧在该书的序中说:“《鲁迅评传》是曹聚仁最重要也是最成功的一部著作,这部著作不仅使他赢得人们的尊敬,而且使他至少名垂百载。”但《鲁迅评传》中其实在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里隐藏着另一层意思。
不能容忍的倡议名单
曹聚仁的《鲁迅评传》里有不少吹嘘自己的地方,例如1934年关于大众语问题的讨论,就一再说明并不是鲁迅策动的,而是他策动的:
1934年6月,我们(陈望道、叶圣陶、陈子展、徐懋庸、乐嗣炳、夏丏尊和笔者,共七人)在一处座谈,针对当时汪懋祖的读经运动与许梦云的提倡文言,开展反击……因此我们提出了大众语的口号……笔者当时曾发出一封征求关于大众语意见的信,提出了五个问题:“1.……”鲁迅先后回我两封信,他说:“一、……”这一运动,虽不是他策动的,但他支持这一运动的力量是很大的,而且所指示的路向,是很正确的。(复旦大学出版社版,第360-361页)
书中另一处地方说的也大同小异:
那年夏天,我们(陈望道、夏丏尊、叶圣陶、徐懋庸、金仲华、陈子展、乐嗣炳和我,一共八个人)提倡大众语,一面反对汪懋祖的复兴文言,也反对林语堂的语录体,在《申报·自由谈》(那时已由张梓生主编)、《文学》和《社会日报》(朱按:当是《社会月报》之误)(陈灵犀主编)各报刊上展开论战……他们要我征求鲁迅的意见,他就回我那封信,提出几个具体主张:“(一)……”这封信许多人称引过,但大众语运动的主要主张,还在其他个人的文章中,鲁迅也只是一种意见而已(王士菁的《鲁迅传》和王瑶的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,所记载的,与事实全不相合,我相信鲁迅也并不要戴这样一定虚妄的纸糊帽子)。(第102页)
他在这里所指摘的王士菁的《鲁迅传》,我手边无书,无从查对。王瑶的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第二编是“左联十年”,其中“大众化问题”这一小节就是论述这件事的。他说的是:
1934年汪懋祖发表了《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》一文,提倡文言文,各作者纷纷反对,接着各刊物就展开了“文言—白话—大众语”(陈子展文题名)的讨论。(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,第202页)
这说法与曹聚仁的说法并无不同。使曹聚仁恼怒的,是在七个或八个聚议的提倡者里面,只出现了陈子展一人的姓名,不但没有强调指出曹聚仁的策动作用,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没有提到。书中这一节里面的引文,计鲁迅的9处,瞿秋白的2处,成仿吾和冯雪峰的各1处,而他这一位策动者的文章一处也不引,更加不能容忍的是,王瑶把这一小节置于《鲁迅领导的方向》这一章之中,似乎这是鲁迅领导的,他认为,这就是给鲁迅戴上了“一顶虚妄的纸糊帽子”,“与事实全不相合”了。
扑朔迷离的鲁迅回信
这事暂且搁置一边,且来看看曹聚仁说的“鲁迅先后回我两封信”是怎么一回事。鲁迅为什么对一份问卷交了两份答卷呢?
1934年7月25日,曹聚仁以《社会月报》编者的身份发出一封关于大众语问题的信,信中提出五个问题(五个问题全文见《鲁迅评传》第360页),向一些文化人征求答案。根据《鲁迅日记》,鲁迅是7月28日收到这封信的,次日即写了回信,针对五条来问逐一作了回答。现在我就把鲁迅对于这五个问题的回答照抄在下面:
问题一:大众语文的运动,当然继承着白话文运动、国语运动而来的;究竟在现在,有没有划分新阶段、提倡大众语的必要?
鲁迅答:有划分新阶段,提倡起来的必要的。对于白话和国语,先不要一味“继承”,只是择取。
问题二:白话文运动为什么会停滞下来?为什么新文人(五四运动以后的文人)隐隐都有复古的倾向?
鲁迅答:秀才想造反,一中举人,便打官话了。
问题三:白话文成为特殊阶级(知识分子)的独占工具,和一般民众并不发生关涉;究竟如何方能使白话文成为大众的工具?
鲁迅答:最要紧的是大众至少能够看。倘不然,即使造出一种“大众语文”来,也还是特殊阶级的独占工具。
问题四:大众语文的建设,还是先定了标准的一元国语,逐渐推广,使方言渐渐消灭?还是先就各大区的方言,建设多元的大众语文,逐渐集中以造成一元的国语?
鲁迅答:先建设多元的大众语文,然后看着情形,再谋集中,或竟不集中。
问题五:大众语文的作品,用什么方式去写成?民众所惯用的方式,我们如何弃取?
鲁迅答:现在答不出。
鲁迅的这封复信,在针对来问逐一作答之后还写了不少相关的意见。全文见《鲁迅全集》2005年版第十三卷第187-189页,这里就不摘了。可是,在1934年8月号《社会月报》“大众语特辑”上刊出的,却不是这一封信,而是8月2日写的另一封,也就是后来收在《且介亭杂文》里的那篇《答曹聚仁先生信》(《鲁迅全集》第六卷第78-80页)。那一封信中也是分列为五点意见,却和五条来问完全对不上号,根本不是对来问的回答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
别有用心的版面安排
原来,这封标题为《答曹聚仁先生信》的信件并不是写给曹聚仁的,而是写给魏猛克的。这事我曾经听魏先生说过:那时他写了几个关于大众语的问题去问鲁迅,他得到鲁迅复信的时候很觉兴奋,就拿给身边的几个朋友去看,曹聚仁看了,就要求将这封信作为给他的回信发表了。鲁迅1934年8月2日日记“上午得猛克信,下午复”就是指这封信。这事当时文化界人士多有知道的,如1935年1月28日田汉致鲁迅的信中就说:“我们知道先生那信是写给猛克的,曹聚仁君不能不负擅登的责任。”(见周海婴编《鲁迅、许广平所藏书信选》,湖南文艺出版社,1987年版,第169页)
鲁迅1934年8月13日致曹聚仁信,也可以用作旁证。信中说:
关于大众语的问题,我因为素无研究,对个人不妨发表私见,公开则有一点踌躇,因为不预备公开的,所以信笔乱写,没有顾到各方面,容易引出岔子……但如先生一定要发表,那么,两封都发表也可以,但有一句“狗才”云云,我忘了原文了,请代改为“客观上替敌人缴械”的意思,以免无谓的纠葛。(《鲁迅全集》第十三卷第197页)
他7月29日写的那封,是回答曹聚仁7月25日发来的征稿信,写的目的就是为了在《社会月报》上公开发表。“不预备公开的,所以信笔乱写”的,显然不是指这一封而是指写给魏猛克的那封。这封在《社会月报》发表的信,确实也留下了修改的痕迹。结尾处“我们就会自己缴了自己的械”一句,显然就是遵照鲁迅这信中的意见,将原文中的“狗才”云云改过来的。多年之后曹聚仁写《鲁迅评传》,还要说什么“鲁迅先后回我两封信”,而不将这事如实说出,这就缺乏一种尊重历史真实的诚信态度了。
曹聚仁将鲁迅这封信登在《社会月报》上,同期还刊出了共产党的叛徒杨人的反共文章《赤区归来记》。这可惹出大风波来了。《大晚报》上刊出了绍伯的文章《调和》,以调侃的口吻说:“鲁迅先生似乎还‘嘘’过杨人氏,然而他却可以替杨人氏打开场锣鼓,谁说鲁迅先生气量窄小呢?”
对鲁迅,认为这是他晚年遭受的一大伤害,他声明:“我并无此种权力,可以禁止别人将我的信件在刊物上发表,而且另外还有谁的文章,更无从预先知道,所以对于同一刊物上的任何作者,都没有表示调和与否的意思;但倘有同一营垒中人,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,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,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。”(《鲁迅全集》第六卷,第152页)
《鲁迅评传》中说:“鲁迅和‘左联’也不一定十分和谐的。”绍伯的这篇《调和》,就是不和谐事例中最突出的一件。在鲁迅的传记作品中总是不能遗漏的吧。可是在这本厚厚的《鲁迅评传》中竟完全没有提到。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此事发生的过程中也有若干责任,而故意隐瞒呢?作者以“史人”自诩,说他写此书“绝少歪曲事实之处”,像隐瞒这事,大约可算是曲说之一吧。
作者系著名历史学者,著有《鲁迅的一世纪》、《重读鲁迅》、《鲁迅身后事》等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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