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作塗鴉——難民
【星島日報報道】連鎖快餐店是世民最常流連，也最愛駐紮的地方，因為夠人氣，又夠冷氣，趕時間買外賣快餐速食的人進進出出，無閒暇理會他，有餘閒注意他的就和他一般流離浪蕩四處流徙，不覺得他礙眼。店里其中一款快餐是世民的至愛，每次他點這款餐都加大、可樂走冰、四包茄汁。並不因為他偏愛這名不副實的巨大漢堡包，只為夾在牛肉和麵包中間的兩塊酸瓜，而且恰好這款快餐經常在特價餐點之列。以前他吃三包茄汁就夠，前陣子快餐店的茄汁換了包裝，分量減少了，他只好多拿一包，畢竟蘸滿茄汁的薯條才是真正的薯條，沒有茄汁酸酸甜甜的點綴，餐盤上的不過是膠條堆成的小丘。
小時候世民的爸爸會把薯條一口氣倒在餐盤上聚成小山，淋上茄汁模仿火山爆發流出熔岩，有時幸運碰上熱騰騰的薯條，彷彿看到圍繞火山有飄升的縷縷白煙。每次世民都在旁手舞足蹈地配上特技聲效：「Boom！Boom！Boom！」父子二人忘形地Boom來Boom去，媽媽就看着他們和緩地笑。有時是爸爸推倒火山，有時是媽媽，不過第一條薯條總是世民吃的。每星期他們一家三口都會到快餐店Boom幾回，從來沒聽見誰說厭倦，也沒有誰想過這些「Boom！Boom！Boom！」有天會Boom碎他的家。
忘了是甚麼時候開始，每星期總有幾個晚上客廳會發出連串的莫名其妙的巨響，起初很快就會回復安靜，媽媽會進來房間里檢查世民有沒有睡着，那時他已經學會看鐘，爸爸媽媽規定他九點就要睡，其實這小子根本睡不着，但他不感煩躁，因為經驗告訴他只要順着指示聽聽話話的鑽進被窩，等媽媽關上房門之後就是他的歡樂時光，他可以把藏在牀尾衣服堆里的平板電腦拖出來，起勁地玩他最愛的遊戲《憤怒鳥》。
最初他是拉起棉被蓋過頭躲在被窩里玩的，沒料到玩不了幾個晚上，竟然被媽媽揭發他的詭計。聽到門鎖旋開的剎那，世民慌忙之間胡亂關機，媽媽掀開被子時他的右手還緊握着平板電腦。媽媽盯着他，雙目圓睜，板着黑臉半聲不哼。情急之下他辯稱自己在看ABC Song，媽媽一把搶過平板電腦，屏幕不爭氣，憤怒鳥飛過，媽媽氣得把他從被窩里扯出來，狠狠訓話接近三小時。「做錯事知道改過就不要緊，說謊則絕不能容忍！」媽媽喋喋不休的教訓，世民由起初的慌亂緊張到耳朵發麻再到睡眼難睜，一番訓示彷彿無止境的隧道，鳴響着永無止盡的嗡嗡回音。
那是媽媽第一次如此嚴厲地教訓世民，也是世民第一次被媽媽揭穿謊言。其實此次之前世民已經撒過好幾次謊，有次更被爸爸發現了，爸爸嘿嘿嘿嘿地笑，摸摸他的頭說：「你個蠱惑仔吖！畀媽咪知道你就知死！」
自那次被媽媽嚴詞苛責之後，世民學會了變得更謹慎，不再躲在棉被里玩遊戲機，以防媽媽打開門時能及時把平板電腦塞進被窩里裝作若無其事。而自以為機靈的他也學會了裝睡的伎倆，有時故意把一條腿露在被子外，有時是一條胳膊，媽媽幫他把手手腳腳都藏在被子下就會悄悄關門退出去，每次他都會按亮時鐘的小燈看時間，然後再掏出平板電腦耍樂至睡意來襲。不過媽媽進來檢查的時間從九點半推遲到十點，一直延遲到十點半、十一點，後來還延至連向來不嗜睡的世民都不知道她有沒有進來檢查、蓋被。直至一天，世民初次失眠，一夜無眠到天明，他終於曉得原來媽媽已經不會每晚檢查他有否蓋被沉睡，那年他八歲。
「我說謊也不過因為怕你胡思亂想，有甚麼問題呢？」世民悄悄打開了睡房門，在門鏠里聽到爸爸高聲吼叫。「你輕聲一點可以嗎？是故意要吵醒兒子嗎？這根本是狡辯，從你決定說謊的一刻已經做錯了，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！」媽媽嚴厲的責備背後是碎落的摔東西的聲音，只聽到聲響，世民不曉得判斷到底是誰在摔東西。
爸爸把大門摔壞的一天，世民正式成為了麥難民。爸爸媽媽分居，星期一、三、五他會住在媽媽家，星期二、四、六就會回到舊居與爸爸同住。至於星期日，多數待在媽媽家，因為爸爸說不方便。
爸爸在電話筒那頭說：「今天不方便讓你來我的家。」世民恍然明白那個家已經沒有他了，猶幸未有太大感傷之情，只覺由爸爸的嘴巴說出「我的家」三個字特別刺耳。今天是星期四，世民知道不應該打擾媽媽，但是他沒有辦法，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。反正剛好有一張通告拖欠多時，再不簽妥便無法參與學校旅行，如果打電話給媽媽請她今夜簽通告順便收留自己，她應該不會拒絕，只是這星期又要多看一天那瘦骨嶙峋的叔叔那尖酸刻薄的嘴臉。
「你那衰老竇都是靠不住的，十一點半後回來吧！我和Uncle最快也要十一點半才會回到家，你早來也是白等。」雖然除了儲物櫃鎖匙之外，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鎖匙，沒有固定的停靠點，但至少今晚這種突發情況他仍可以有個落腳寄居的處所，世民已覺得這個安排對一個遊牧難民來說很不錯了。此刻還是先流落到另一家快餐店吃一頓，摧毁一座火山，做個飽腹的難民吧。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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睇更多" style="margin: 0.8em 0px 0px;">文：游欣妮。喜歡寫作、手作、閱讀。曾出版散文及詩集等。
